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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算法与老茧(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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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准备冲出门的刹那,父亲李大山却像一尊沉默的铁塔,挡在了他的面前。老农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手里紧紧攥着他那把磨得发亮、油光锃亮的祖传施肥竹篓。

“覆膜?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塑料布?”李大山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抗拒,“老祖宗几百年,都是靠天吃饭!霜冻来了,该冻死的就得冻死!那是老天爷收!你弄那些洋玩意儿,顶个屁用!白费力气!还糟蹋钱!”

“爸!这是科学!能救苗!”李小武急得眼睛都红了,“现在没时间解释了!快让开!”

“科学?狗屁科学!”李大山猛地提高了音量,枯瘦的手指着门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控诉,“老天爷要收!你挡得住?!你那些机器算出来的玩意儿就准了?!当年你爷爷他们,哪年不遇到倒春寒?都是靠人!靠半夜起来,一担担挑水泼苗!用热气熏!这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硬道理!你那塑料布,捂得严严实实,不透气!苗子闷也闷死了!”

“人工泼水?热气熏?那是杯水车薪!效率太低!根本来不及覆盖这么大面积!而且泼水结冰更快!风险更大!”李小武据理力争,心急如焚,“覆膜是最快最有效的!爸!相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信你?信你挖邪罐子惹祸?信你招来‘官差’上门?信你算出来的老天爷收人?”

李大山越说越激动,积压了一整晚的恐惧、愤怒和不解彻底爆发了!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个沉重的祖传竹篓,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固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对传统的捍卫!“老子不信你那些‘鬼画符’!要干!就用老祖宗的法子!挑水!熏烟!用这竹篓!一勺勺撒草木灰!这才是庄稼人的根!”

“爸!来不及了!”李小武看着父亲手中那象征着他一生经验和信仰的竹篓,又急又怒!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无比珍贵!他猛地伸手,想推开父亲冲出去!

“滚开!”李大山彻底被激怒了!儿子这“忤逆”的举动,像一把火点燃了他最后的理智!他猛地抡起手中的祖传竹篓,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砸向灶台边那个装着普通辣椒种子、准备做抗冻对比实验的木盆!

“砰——哗啦!”

一声巨响!沉重的竹篓结结实实砸在木盆边缘!

脆弱的木盆瞬间四分五裂!浑浊的泥水裹挟着里面浸泡的普通辣椒种子,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泼溅开来!溅了猝不及防的李小武一身一脸!冰冷腥臭的泥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

破碎的木片、散落的种子、浑浊的泥水……狼藉一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小武僵在原地,脸上流淌着冰冷的泥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巨大悲怆而剧烈收缩!他辛辛苦苦抢回来的对照组种子……没了!他计划中用来对比证明“龙爪椒”抗冻性的关键一环……被父亲这愚昧而粗暴的一击,彻底摧毁了!

灶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木盆碎裂的余音和李大山粗重的喘息在回荡。张建国和刚准备出门的村民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你……你……”李小武指着父亲,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冰冷的泥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李大山看着儿子那布满泥污、扭曲痛苦的脸,看着地上自己造成的狼藉,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茫然和慌乱,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固执掩盖。

他紧紧攥着那把沾满泥水的祖传竹篓,嘴唇哆嗦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头倔强的老牛,梗着脖子,挡在门口。

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预示着那场致命的霜冻,正一步步,无可阻挡地逼近。

后半夜。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刮过空旷的田野。气温在急剧下降。

村西头老河滩的辣椒田里,却是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十几道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晃动,人影幢幢。

在村长张建国的强力组织和王队长留下的两个队员的“协助”下,村民们正争分夺秒地铺设塑料布,覆盖厚厚的干秸秆。

李小武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在田埂上来回奔跑、指挥、亲自铺设。

他脸上、身上的泥水早已在寒风中冻成了冰碴,但他浑然不觉。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

他必须成功!必须证明自己!为了那些被毁的苗,为了那浴火重生的古种,也为了……向父亲那愚昧的固执,发出最有力的反击!

“这边!塑料布拉紧!边缘用土压实!不能漏风!”

“秸秆再铺厚点!特别是苗子根部周围!”

“快!动作快!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村民们在他的指挥下,效率极高。一片片被塑料布和秸秆覆盖的“保温区”在黑暗的田野上逐渐成形,像给受伤的土地盖上了一层御寒的棉被。

然而,在靠近田埂的另一小片区域,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一幕。

李大山固执地拒绝了塑料布和秸秆。他带着几个同样信奉“老法子”的老农,点燃了几个临时挖出的土坑,坑里塞满了湿柴和半干的草皮,浓烟滚滚升起,试图用烟幕和微弱的热气驱散严寒。

另几个老农则挑着沉重的水桶,在刺骨的寒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返于水渠和田地之间,将冰冷的渠水泼洒在裸露的辣椒苗上。水珠落在嫩叶上,瞬间就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反射着冰冷绝望的光泽。

李小武远远看着父亲佝偻着腰、吃力地挑水的背影,看着那些在浓烟和冰水中徒劳挣扎的幼苗,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沉痛得无法呼吸。

但他没有过去阻止。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有结果!只有冰冷的现实!才能击碎那愚昧的固执!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气温还在持续下降。李小武手腕上的智能手环,温度显示已经跌破了0°C,并且还在持续下降!-1°C… -1.5°C… 寒意如同潮水般从地面升起,透过薄薄的鞋底,侵蚀着骨髓。

他安排人定时记录不同区域(覆膜区、熏烟泼水区、无保护对照区)的温度和小气候数据。

自己则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掀开覆膜区的一角,用手电仔细检查里面幼苗的状况。每一次检查,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凌晨四点。寒气最重,霜冻威力最强的时刻。

“武哥!快来看!”一个负责监测覆膜区的小伙子突然压低声音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李小武心头一跳,立刻冲了过去。他掀开塑料布一角,手电光精准地打在一株被秸秆严密包裹根部的幼苗上。

只见那嫩绿的叶片边缘,在冰冷的空气中,竟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白霜!然而,令人震惊的是,这层霜花之下,叶片本身却并未出现明显的冻伤萎蔫迹象!

叶脉清晰,叶肉饱满,甚至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隐隐透出一种顽强的绿意!仿佛那层霜花只是一件冰冷的装饰,而非致命的侵袭!

“没……没冻坏?!”小伙子激动得声音发颤。

李小武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压激动,又连续检查了好几株覆膜区的幼苗,情况类似!叶片边缘挂霜,但本体生机尚存!

他立刻冲向父亲负责的那片熏烟泼水区。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浓烟在低温下效果微弱,反而熏得苗子叶片发蔫。而那些被泼了水的幼苗,更是惨不忍睹!嫩叶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壳,像被裹在了一层透明的棺材里!

叶片组织在冰晶的挤压下,已经呈现出明显的、无法逆转的水浸状冻伤!软塌塌地垂着,失去了所有生机!在惨白的手电光下,如同一个个小小的、冰冷的坟墓。

至于无保护区的对照苗……早已冻成了一片僵硬的、墨绿色的冰雕。

“爸……”李小武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李大山正佝偻着腰,费力地将又一桶冰冷的渠水泼向一株已经冻僵的幼苗。

听到儿子的声音,他动作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腰,浑浊的目光扫过自己这片在冰水与浓烟中死伤狼藉的“战场”,又越过田埂,望向李小武那边被塑料布和秸秆覆盖、在霜花下依旧顽强挺立的区域。

寒风卷起他花白的头发,吹打着那张布满沟壑、此刻却写满了茫然、无措和巨大失落的脸。

他手中那把沾满泥水和冰碴的祖传竹篓,“哐当”一声,无力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竹篓边缘,一道清晰的裂痕,在寒风中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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