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房契谜云(1 / 2)
霜冻褪去后的田野,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晨光熹微,带着冰冷的余韵,映照着满目疮痍。
李小武站在田埂上,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襟,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凉疲惫。
覆膜区幸存的辣椒苗,在塑料布和秸秆的庇护下,虽然叶片边缘残留着霜花的痕迹,但大部分植株都顽强地挺立着,叶脉间透着一股不屈的生机。
这无疑是他“科学”的胜利,是昨夜那场疯狂豪赌的回报。然而,胜利的滋味却苦涩难咽。
目光所及,父亲李大山负责的那片熏烟泼水区,以及无保护的对照区,已是满目凋零。
冻僵发黑的幼苗如同被烧焦的枯枝,硬邦邦地戳在冰冷的泥地里,在惨淡的晨光中无声地控诉着愚昧的代价。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那个装着普通辣椒种子对照组的木盆,被父亲盛怒之下砸得粉碎,种子和泥水混入污浊的地面,再也无法挽回。
这不仅仅是一盆种子的损失,更是他计划中用以对比证明“龙爪椒”古种在极端逆境下超凡抗性的关键一环!
这个缺口的损失,让他的“科学证明”变得不再完整,留下了巨大的遗憾和隐患。
不远处,李大山像一尊风化的石雕,独自站在那片死寂的田地里。
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
脚下,是他那把曾经视若珍宝、此刻却沾满泥泞、边缘带着一道清晰裂痕的祖传竹篓。
他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扫过自己亲手“守护”却全军覆没的幼苗,又缓缓移向儿子那边在霜冻中存活下来的绿色,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交织着巨大的失落、茫然和一种被时代无情抛弃的悲凉。
他没有看李小武,只是长久地沉默着,仿佛所有的力气和固执都在昨夜那场徒劳的抗争和失败中耗尽了。
张建国带着几个村民走过来,拍了拍李小武的肩膀,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宽慰:“小武,覆膜区的苗子保住了大半,不容易!损失……比预想的小多了!多亏了你!”
他又看了看远处沉默的李大山,叹了口气,“你爸……唉,一时转不过弯来,别往心里去。剩下的活,我们帮你盯着,你先回去歇歇,看你这一身泥一身伤的。”
李小武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知道,与父亲的裂痕,绝非几句宽慰就能弥合。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巨大消耗。
霜冻虽然扛过去了,但土壤污染(盐碱、酸化、重金属)的阴影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周明远环环相扣的构陷(伦理举报、煽动毁苗、执法检查)也远未结束。
资金……更是早已见底!购买塑料布、租用挖掘机、支付工人微薄的劳务费……早已将他奖学金和实习攒下的那点积蓄消耗殆尽,甚至还欠了张建国和几个叔伯一些钱。
钱!这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比霜冻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没有钱,后续的土壤改良、购买肥料、支付人工……一切计划都将成为泡影!覆膜保住的苗子,最终也可能死在污染的土壤里!
推开家门,一股冰冷的霉味混合着残留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母亲王秀兰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眼眶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看到儿子回来,她慌忙起身,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里面卧了个荷包蛋。
“趁热……吃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心疼。
李小武接过碗,滚烫的碗壁灼烤着他冰冷麻木的手。他机械地扒拉着稀饭,食不知味。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堂屋,扫过墙壁上那张泛黄的、父亲年轻时穿着军装(民兵)与战友的合影,最后落在那张破旧的、放着几个搪瓷杯子的矮柜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不受控制地、疯狂地缠绕上他的脑海。
那张房契……那张压在这矮柜最底层抽屉里、记载着李家三代人在这片土地上唯一不动产证明的、泛黄发脆的薄纸……
一个冰冷、孤注一掷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抵押!去县里的信用社!用老宅抵押贷款!这是唯一的活路!是翻盘的最后资本!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抵押祖宅?这无疑是动了李家的命根子!是比种“邪地”辣椒更让父亲无法容忍的忤逆!一旦被父亲知道……
但眼前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没有钱,一切都将戛然而止!那些在霜冻和污染中幸存的苗子,那些在污水中顽强发芽的“龙爪椒”古种,所有挣扎和希望,都将化为泡影!
“妈……”李小武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爸……睡下了?”
王秀兰担忧地看着儿子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那挣扎疯狂的光芒,点了点头:“刚躺下,累坏了……也气坏了……”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李小武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放下几乎没动的粥碗,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父母的房间。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父亲沉重而疲惫的鼾声。
机会!
他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极其缓慢、悄无声息地拉开矮柜最底层的抽屉。抽屉发出轻微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猛地停下动作,侧耳倾听里屋的动静。
鼾声依旧。
他颤抖着手,在抽屉里一堆杂物(针线、旧纽扣、褪色的红头绳)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油纸包裹的小方块!找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油纸包抽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纸张特有的、陈旧而脆弱的感觉。
他迅速将油纸包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那硬硬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母亲惊疑不定的眼神,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
正午时分,李小武的身影出现在县农村信用合作社略显陈旧的营业大厅里。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与周围光洁的地砖、锃亮的叫号机和穿着体面的人群格格不入。
他攥着怀里那个滚烫的油纸包,手心全是汗,排在一个长长的队伍后面,每一步挪动都异常艰难。
“下一位!请到三号窗口!”
机械的电子提示音响起。李小武深吸一口气,走到三号柜台前。玻璃窗后面,是一个妆容精致、神情淡漠的年轻女柜员。
“办什么业务?”女柜员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着。
“我……我想办理房屋抵押贷款。”李小武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女柜员这才抬眼瞥了他一下,目光扫过他朴素的衣着和紧张的神色,公式化地问:“抵押物房产证带了吗?土地证?产权人身份证?”
李小武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一层层剥开已经有些磨损的油纸,露出里面那张泛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发脆的房契。
他将房契、父亲李大山的身份证(他趁父亲睡着时偷拿的)、还有自己的身份证,一起从窗口的小凹槽里递了进去。
“抵押人李大山?你是他什么人?”女柜员拿起房契和身份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证件的陈旧程度有些不满。
“我是他儿子!李小武!”李小武连忙解释,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有急用!想贷款……贷五万!用这老宅抵押!”
“儿子?”女柜员拿起李大山的身份证,又看看李小武的身份证,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怀疑,“产权人本人为什么不来?抵押贷款需要产权人亲自签字确认,并办理抵押登记手续。你无权代理。”
“我爸……我爸他病了!病得很重!下不了床!”李小武急中生智,编造着谎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我有授权!我……我可以签担保!这房子是我们家唯一的财产!我一定能还上!”他语无伦次,试图用急切和恳求打动对方。
女柜员不为所动,公事公办地摇摇头:“抱歉,规定就是规定。没有产权人亲自到场签字和按手印,我们无法受理抵押贷款业务。或者……”
她顿了顿,看着李小武瞬间煞白的脸,“你可以让你父亲签一份授权委托书,公证处公证后,你作为代理人才能办理。否则,请回吧。”
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的规则碾得粉碎!
李小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他失魂落魄地收回那几张承载着沉重希望又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的纸片,脚步踉跄地退出了队伍。
怎么办?授权委托书?公证?这根本不可能!父亲要是知道了,非把他腿打断不可!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
就在他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信用社大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被巨大的绝望淹没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哟?这不是李同学吗?怎么?在信用社遇到麻烦了?”
李小武猛地转头!
只见周明远正从那辆锃亮的黑色SUV里下来,金丝眼镜后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偶遇般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整理了一下笔挺的西装袖口,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精准地落在李小武手里紧紧攥着的、还没来得及收好的油纸包和那张刺眼的房契上
“啧啧啧,”周明远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一种掌控全局的优越感,“连祖传的老宅子都打算押上了?看来……武哥你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啊?”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蛊惑和施舍:“何必呢?守着个死人骨头和几颗破种子,把自己逼到卖祖屋的地步?多不值当啊!听兄弟一句劝,把那种子和地交给我,我出钱!不光帮你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还给你一笔足够在城里安家立业的钱!怎么样?够意思吧?总比你抱着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落得个房田两空,连祖宗基业都保不住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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