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1 / 2)
皇后最后说那个字落进心间,林衔月本就跪在地上的身子再度伏低。
“臣乃罪臣,不敢僭越。”她闭着眼,声音郑重但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头抬起来。”皇后郑绾书下达命令。
从进门开始,林衔月并未看皇后一眼。
她照做,起身跪直,目光终于落到那张精致端丽的面容上,可岁月似乎没有留下任何风霜。
“你还是这么瘦。”郑绾书的语调温和得像在关心一个离家多年的旧人。
她下了榻,步履平稳,一边朝林衔月走近,一边道:“我让人备了些补品,会送去你府上,你已经成家了,身体更要照顾好才是。”
说着,郑绾书精致宽袖下的手伸了过来,肤如凝脂,似要抚她的脸颊。
可林衔月立刻膝行着往后退了一寸,垂首伏地,“君臣有别,娘娘莫脏了手。”
气氛微顿,郑绾书的手停在空中,似被一记无声的巴掌扇了回来。
她微微蹙眉,似是叹气,“你小时并非这么倔强的,那时你生病发热,我不过握着你的手,你就抱着我不肯松开……”
她看着林衔月俯身的背影,语气低软:“我以为你长大了也会记得。”
林衔月当然记得,那时兄长接她回家,可路上下雨,他将外袍盖在她身上,回来便发热了,不想娘亲竟亲自来看他。
后来,林衔月自己故意浇了冷水,终于发了高热,可是娘亲只是站在床边看了一眼,淡淡吩咐下人多照看些便转身走了。
五六岁时,父亲成了林大将军,常年在外,可林府很大,娘亲很忙,林衔月一直以为每个人的家都是这样的,况且还有兄长对她很好,但是那个讨人嫌的小皇孙就不一样,谢昭野经常往他母妃怀里钻,腻歪撒娇,从未因此遭到斥责。
但要说郑绾书待她不好,倒也不算,她安排最好的女先生来教她规矩、礼仪,衣衫也一律从宫中绣坊挑选,剪裁讲究,颜色得宜,夏日有冰盆花露,冬日送来羊脂膏。
可林衔月不爱这些,父亲征战前,让郑绾书别对她苛责过高。
郑绾书却说:“若她是当年郑氏的女子,早被罚了十几遍了,你若不愿,那便罢了。”
林衔月在幽苑,有人对她说过:“郑氏一族的女子曾各个都嫁与皇室,皇后本就该是贵妃命,却嫁给林大将军守了几年活寡,幸好圣上记得当年旧情,你呀,就忘了你娘吧。”
郑氏被贬因此落没,母亲这才嫁给父亲,留在京城。
“臣……记得,”林衔月尽力诚恳,接着婉拒郑绾书的叙旧,“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召见,是否有其他的事,无间司还有案子要查,免得陛下动怒。”
郑绾书收手回袖,又叹一口气,坐回榻上,“看来你确实还在怪我,我在此位也并非我愿,若非我答应嫁给他,我又怎能保住你性命?可最后,他竟然只让我选一个……”
她似乎是自言自语。
“那年你还小,我不愿多说,现在你也见多了,我若留下她,罪臣之女能有什么好结果?不是为妓就是为婢,我也不忍看她受苦,只盼她来生投个好人家。”
“我知道无间司不好待,你又受了五年幽禁的苦……可我也尽力将你保了出来。”
“我知道你喜欢郡主,我劝皇上赐婚,林府我也还给了你,”她声音轻轻的,眼中甚至泛起一丝柔光,“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林衔月目光落在她裙摆的金绣团凤纹上,一言未发。
赐婚明明是庆临帝拿来威胁裕王的筹码,却被她冠上了“成全”二字,那幽苑的五年,她甚至没有亲自探望过,似乎自己已经死在了幽苑。再者,若是当年二人都活下来,兄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受苦。
况且就算受苦,又如何?
林衔月如今竟也理解了谢昭野,这些堂而皇之的不得已、没办法,听起来是多么的刺耳。
更重要的是,她身为母亲,竟从未认出过自己的女儿,也罢,小时她并未亲手带过,林衔月也只记得乳娘的怀抱。
可郑绾书如今贵为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与其争执过去,林衔月还有更重要的事,她跪地迎合道:“臣铭记皇后娘娘恩情,成全我和郡主,但您如今贵为中宫,臣也知您难处,就不必亲自费心,免得旁人说些闲话,也怕皇上又为难您。”
郑绾书听到她这样说,终于笑了一声,收起缅怀的神色,手搭在榻上茶案,微微前倾身,声音越说越小:“你既然这样说了,皇上……你为他做事这么久,莫非你真的心甘情愿?”
话到最后,林衔月内心一惊,对上郑绾书的目光,她眼神里似乎在暗示什么。
陷阱吗?
“皇后娘娘……还是谨言慎行……”林衔月低头,“天子所言,皆为天彰。”
郑绾书冷笑一声:“这里又不是皇宫,况且只有你我二人,我们是母子,血脉相连,又有什么话不能说?”
她眼眉一沉,似是引诱:“他……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
她的神情明明是心痛,眼眉却愈发深不可测,仿佛能将人拖入精心织就的迷局,那分明是洞彻人心、为筹帷幄的从容。
林衔月不敢去猜测到底什么意思。
“臣……臣不懂……”她双唇嗫喏,缓缓试探道:“我父难道并非……谋逆?”
郑绾书目光颤了一下,眉间立刻生出怨恨,看着窗外道:“证据确凿,怎么不是谋逆?可党权之争,向来是你死我亡,只当他是站错了队,害苦了我们母子,但究其罪魁祸首,还是他谢贞明,若他没拦下来,你我也不必受这等苦!”
“臣惶恐,”林衔月俯身叩首,像是在深渊里越陷越深,音色不受制的抖动,“臣不知娘娘何意。”
郑绾书吸了一口气,又命令:“抬起头,我知道你一直心怀旧事,今日我叫你前来,是想我们母子二人好好说说话。”
林衔月勉强抬起头,郑绾书继续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猜忌、暴怒、疑心,觉得人人都要害他,十年竟一次都不敢踏出皇宫,既然他这么害怕,不如我们就从他这份心思。”
从了这份心思?林衔月心绪陷入不断循回的恍惚,一分一毫都不敢往下推断。
郑绾书盯着她的双目,幽幽说:“你,杀了他,报这杀父之仇,我便推诚儿上位,他还年幼,我便辅佐他做那摄政太后,谁人不敢听我的,将来你若想当首辅便当首辅,想当将军便当将军,那时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林淮平犯下的事,我到时说翻案也未尝不可,如何?”
屋内寂静地能听到烛芯爆裂,窗外似乎还有喝彩声。
她语气仿佛是在茶余饭后,随意许下一个人情,诚儿是她与庆临帝在五年前诞下的皇子,如今她竟然要为自己的“儿子”开始谋划了,利用前后两个儿子,为她突如其来的权利梦想做垫脚石。
郑绾书再次从榻上下来,扶住林衔月的肩膀,姣好的面容只有眼眸中露出癫狂:“你是不愿?你难道想看着杀父仇人寿终正寝,看着衔月尸骨未寒,看着你娘一辈子服侍他人?”
“臣……”林衔月说不出话,可她一直想要的,不过是求林家的一个清白,现在,郑绾书再次强调父亲党争的失败。
“你难道想一辈子都活在无间司做那恶鬼吗?”郑绾书又逼进一步,声音压低如毒蛇吐信:“你身上有毒,还受他控制,等哪一天死的不明不白,甚至连累了郡主!到那时,我可保不住你……”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可听起来就如同威胁。
踟蹰片刻,不得已,林衔月第三次跪地:“臣愿!可是皇上周身有暗卫保护,就连平时用膳都是太监一试再试,但凡送进宫的,他都处处提防。”
这些年,她在无间司,亲手剔过多少尸骨,怎会不知道皇帝的防范有多严。
郑绾书微微一笑:“年节之时,我会陪他前往金明池庆祝这庆临十年,我不管你是下毒亦或是暗杀,你是无间司首座,你自然有法子,待你事成,解药我会为你寻来。”
林林衔月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几不可闻:“……是。”
郑绾书唇边勾起微笑,坐回塌上,她轻拾起茶盏,送到唇边浅啜一口,再用手帕沾了沾唇,还是一进门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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