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君都暮霭沉沉楚天阔(1 / 2)
沈昙将宋老太君背到内寝榻上歇息。
见天色渐晚,又飘下雪絮,檀嬷嬷狠下心掐了掐宋老太君的人中。
宋惜霜去小厨煎了碗姜汁兑酒与宋老太君一口一口服下,身子熨帖暖胃,人便醒了。
宋老太君甫一睁眼,看见床榻边侍奉的郎君不知何时额间绑上一块长绢帕。
那帕子是姑娘式样,绣了朵金瓣海棠。
见她醒了,一双璧人齐齐向她望去,宋老太君便觉太阳穴有木槌在“哐哐”地锤。
头疼。
谢吟沧笑着看向这对年轻眷侣,她坐在床沿,对宋老太君说了句戳心话。
“识柔与识端的事,你不会忘了罢?”
谢吟沧一提,宋老太君心痛得如有万蚁啃噬。
昔日,君都谁人不知她膝下二女嫁得极好。
可日子不是过给其他人瞧的。
识柔心软,在闺阁时连被绣花针刺破指尖都嘟囔着疼,最后却被夫君承平侯抛在荒庙,孤自剖腹取女,死在菩萨眼前。
识端性倔,嫁与状元郎,表面如常人般,却是个天聋地哑,被别扭的夫妻情分压得疯疯痴痴,如今连亲生女儿都认不出。
宋老太君干脆脑袋枕在谢吟沧腿上,忽然黯然道:“我就是记得,所以……”
才暗怕,暗怕朝朝儿会重蹈覆辙。
他们还这样年轻,即便经历过灵肉交合。
可他们知道什么是岁月催人老,一朝变心吗?
知道什么是富贵如云,生死两隔吗?
宋老太君嘲讽谢吟沧道:“我是不如你,但你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南定六年,她的老夫君,南芮太师宋承淮被污谏造反入狱,成为国君宠幸宋后,扶持鲁国公一脉的磨刀石。
她不懂朝政,从长跪谢吟沧的慈霭宫,到夜叩宋承淮同僚家宅,求神拜佛。
半朝朱袍文官,见座师蒙难,无人敢言。
识端那时生下“死胎”后,比她先一步听闻识柔没了,强撑身体亲自去承平侯府接回妹妹。
彼时,承平侯谢清肃方立下战功,在玉京坊挥金如土,发妻识柔之棺却被妾室暴晒于烈阳之下。
识端拔剑削去了那妾室引以为傲的乌缎长发,后用力去扒开识柔环得死死的双臂。
一下,两下……
扒得尸身青紫,扒得指甲断裂,依旧扒不开。
识端凑在妹妹耳边说了句话,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在与其昔日闺阁相依的细颈上。
那双臂膀终究松了。
宋端娘从识柔怀中抱出一个还有微弱气息,瘦弱得初具人形的婴孩。
小儿无知,脐带未断,尚执拗地趴在阿娘胸前吮吸汁水。
宋端娘狠下心来,斩断脐带。
自此,母死女生。
宋承淮没有被苦打成招。
他好不容易罢官出狱,看到疼爱十七载的独女识柔那具被乡野饿狼啃噬得残缺不堪的身子后,活生生怄死。
他扯着老妻谢吟波的手不放,老泪纵横,一直念着“我错矣”。
错矣。
天色将明时,这位三朝太师口喷鲜血,死不瞑目。
那是个细雨??的秋日,宋老太君眼睛不太好了。
她抱着襁褓中的栀宁,扶柩还乡,看尽宋氏族老冷眼。
立誓永不入君都半步。
永不拜,三清佛像。
宋老太君目光飘忽,想起那些不堪的陈年往事后,接着对谢吟沧说道:“我老了,今时与你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见。”
东方月明从君都遣来的朱紫宫人愈来愈多,谢吟沧不日就要返都,坐享两国来朝贺的千秋宴。
她们六十有余,已是高寿。
见一面,少一面。
谢吟沧听罢不在意地笑了笑。
她眼白有些晦黄,环顾这件居住了二十年有余的屋舍,草茎磨损的斗笠,一并破旧的渔网与陶瓮,还有那干枯的梅枝。
慈霭宫长什么样,她其实都快不记得了。
“吟波,你话怎地还是那么不中听,”谢吟沧推了推宋老太君没好气道,“快走,快走,我只喜欢朝朝儿,不喜欢你,早就嫌你烦啦。”
用的却是一个闺阁女郎的语气。
菩如山暮霭沉沉,雪又停了。
宋老太君掀起轿帘,最后望了眼远处守在门槛处的谢吟沧。
对方的脸越来越模糊,逐渐和少时守夜等她与宋承淮偷偷跑马归家的年轻女郎容貌相合。
轿旁,宋惜霜平静道:“祖母若是舍不得,再歇一夜,与谢太夫人叙叙旧也未尝不可。”
宋老太君昏沉的眼珠子瞪大了,她迅速伸出手打在宋惜霜贴于小腹前的手背。
“歇什么歇!我如若今日不来,你与那满身铜臭的郎君是不是就要成了好事,明年蹦出个娃娃来气我。”
宋惜霜不吱声起来。
从前给她看亲时,宋老太君看到画像上那些横眼歪嘴的倒是忙于说和。
如今到沈二哥这,不是小白脸,就是满身铜臭。
沈昙理亏,负手不言,走在宋惜霜身后数着步子。
他在想谢吟沧何时会唤住他。
果不其然,不到十步,山道传来一阵沧桑的老人呼声。
“明徵,你留下。”谢吟沧道。
宋惜霜率先回首,与沈昙对上了目光。
沈昙给了宋惜霜一个安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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