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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前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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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多年之后,当梁朝新帝桓权站临洛水之畔,眼见水流滔滔,思绪却不由飘向远方,环顾四周,只可惜当年故人早已不在。

流离半生,生死师友,故人何逢?

眼前恍惚有一模糊身影,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如水波般倏忽而逝,喃喃道:

“辅嗣,是你吗?”

太和八年,秋九月。

南郡刺史府内上下皆白,一片肃穆,时时可闻哭声阵阵,桓权提着裙摆快速穿过游廊,直入府内正厅。

从江州到南郡,一行水路,但见两岸秋景一片绚丽多姿,山色多彩,北雁南飞。

只是她无心欣赏,自丧乱伊始,心中便惴惴不安,果然如今听闻噩耗,她心中反倒暗松一口气。

一朝丧乱始,青史俱成灰。

乱党占据京都已月余,而朝中动向不明,昔日故友大多身在中朝,如今生死未知。

桓权踏入正厅,目光所及,是兄长桓玑并其他几位从兄子侄,皆面色凄怆,泪痕未干。

桓玑抬眼看向桓权,与其他人的凄惨面容相比,他显然平静许多,只是声音中透着些许疲惫。

“权儿回来了。”

“嗯,刚去祭拜过叔父、从兄。”

“宣城一事,你以为该当如何?”

桓权沉默片刻,若叔父父子二人皆丧生于逆党之手,反倒是好办。

只可惜他父子二人是不明不白死于自己人手中,如此一来,桓氏一族反倒是不好追究了。

“兄长,我这有江州刺史梁冀书信一封,兄长不如看后再做打算。”

桓权从袖中取出一蜡封的书信,递给桓玑,桓玑阅毕书信后,当即屏退众人,身边只余桓权一人。

“梁将军意欲拉拢宣城郡守?”

“兄长以为如何?”

“宣城郡守与我等有仇,如何可以?”

桓玑摇摇头,当即否决了梁冀的提议,捏着书信,长叹一声,适逢家族巨变,桓玑一下担起了整个桓氏一族重担。

桓权不答,她知道兄长心中顾虑,宣城郡守才杀害桓氏亲长,桓氏转眼便寻求结盟,此事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仅一个“孝”字,便越不过去。

更何况如今死的是朝廷光禄大夫桓修,于国于家,此事都不可能善了。

沉默许久,桓权轻声开口:“我听闻如今朝廷讨伐叛军的义军已至庐江,若能拿下宣城,则不日叛军便可尽数剿灭。”

桓权虽未明说,其话语中的含义桓玑已然明白,错愕中带着几分怒气,道:

“你的意思难道还有我桓氏一族低声下气讨好吗?”

桓权只是微微侧过头去,并不答。

“我知你素来与叔父有隙,只是如今叔父被人谋害,伤的是我桓氏一族的脸面和利益,桓权,你莫要错了主意。”

桓权低垂着头颅听着,对于兄长的指责,他并未辩驳。

许久,桓权起身看向窗外,一片素白,府中上下都穿上丧服,死去的那人是他叔父,也是桓氏一族的掌权人,官至光禄大夫,是桓氏一族官禄最为显赫者。

桓权能理解兄长的愤怒,身为桓氏族人,他的确有些惋惜,却也仅仅是惋惜罢了。

“兄长,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桓权走到榻边,从托盘上拿起牡麻?的衣物,一抖,随即穿在身上,腰间系上白布,头上系上白带,目无斜视,每一个举动都极其细致,只是说话时目光微微触动,语气却无波无澜。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玑猛然转头看向桓权,他难以相信刚刚那毫无感觉的话是从他最亲近的弟弟嘴里说出来的。

“兄长,叔父已经死了,可桓氏不能就此衰落,莫要忘了父亲当年的遗愿……”

“啪!”

桓权话还没说完,就被桓玑扇了一巴掌,桓权捂着脸,只是滚烫中带着麻木,过后一阵疼痛才渐渐蔓延至整个脸庞,桓权抬眼看向桓玑。

桓玑看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他竟然出手打了自己亲弟弟,当即就后悔了。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他怎么可以打弟弟呢?

明明心中已经后悔了,桓玑对上桓权的目光,那双清凉的眸子除了震惊外,还有着几分不解。

正要开口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记得以前的权儿不是这样的,他没那么无情,他会缠着自己给他讲诗文,会跟着自己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不吵不闹陪自己处理公事。

是什么时候桓权变得这样无情无义了?

桓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群所谓“名士”,他的阿弟素来都是名教守礼之人,只是与那群人往来后,言行愈发放诞不羁,完全不似世家子弟。

不行!长兄如父!他需得好好管教,不能让自己端方贤良的阿弟走错了路!

“桓权!我看你是昏了头!”

桓权看着愤怒的桓玑,心中也升起一股怒火,一甩袖,不欲与桓玑争辩,冷笑一声,讥讽道:

“腐儒!”

随即转身就走。

桓玑看着桓权的背影,微微发怔,“腐儒?”。

这孩子什么时候气性这么大了?

夜间,桓权为叔父烧了纸,陪着侄儿哭过一回,仰起头看向天空中的繁星。

桓玑在廊下看见桓权,提着酒屏退侍从向桓权走去,桓权发现来人,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向桓玑拱手,道:

“兄长。”

说完就打算离开。

桓玑忙唤住桓权,道:

“你先别走,我们兄弟二人坐下来聊聊吧。”

桓权顿住脚步,拱了拱手,立在桓玑对面,低垂着眉眼,不发一言,桓玑绕到桓权背后,倚着栏杆席地坐了下来,笑道:

“还在生气?”

“不敢。”桓权的声音闷闷的。

“不敢?而非没有,权儿,你这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倔。”桓玑抬眼见桓权还立在那里,低笑一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坐。”

桓权坐在桓玑身侧,没说话。

桓玑拔出酒塞子,仰头饮了一大口酒,酒顺着嘴角溢出,流进脖子里,然后将酒递给桓权,桓权愣了一下,接过喝了一小口。

“记得你小时候聪明极了,才刚那么高一点,才学会说话不久,父亲问你志向,你答:封狼居胥,名垂青史。

那时候父亲高兴地举起你说,我桓氏子当有此志!

桓权,父亲一直是以你为傲的。”

桓权猛灌了一口酒,闷闷道:

“父亲……我记不太清了。”

“父亲离世前,将你托付给我,我答应过父亲,要好好待你。如今看见你这样,我很痛心。”

“呵!”桓权突然冷笑一声,反倒让桓玑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看着桓权,道:“父亲离世时,你年纪还小……”

“兄长何必拿父亲压我,兄长到底在顾忌什么?兄长比我清楚。

名与实,兄长不能什么都要。”

桓权站起身来,不去理会桓玑的反应,将酒放在桓玑身侧,转身顺着游廊转去,口中唱道:

“凤兮!凤兮,自何来?”

桓玑听着桓权清雅中略带萧瑟的歌声,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转身向桓权的背影看去,瘦削的身形仿佛一枝傲竹,临风不弯,霜雪不折。

他知道桓权素来是主意大的,早已不受自己管控。

只是桓权刚刚的话语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烙印。

名与实?

桓玑不得不承认,桓权比他更能看清时局,他只是有些不忍罢了。

他桓氏一族刚刚至亲,便要向敌人卑躬屈膝吗?

他桓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可若是不这样,又该如何?

桓氏一族素来重孝,尊长去世,他们小辈本该服丧守孝,报仇雪恨才是。

他不能这样做!桓玑在心底这样说。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能与宣城江氏结盟,他不能背上“不肖子孙”的骂名,桓权也不可以。

名与实,他桓玑要名!

清名流芳,身为桓氏今日的家主,他绝不能冒险行险棋。

一时衰落无妨,他桓氏一族终有复起之时,但若是人心散了,便难了。

桓玑拿起酒猛灌了一口,酒不算烈,甚至还有些许甘甜,只是桓玑还是呛得直咳嗽,眼泪伴随着咳嗽声涌出。

以后,他就是整个桓氏一族的掌权人了!

父亲!叔父!我可以撑起整个桓氏一族吗?

桓权在烛火下看着信件,心中犹疑不定,如今朝中形势危急,她原想借势而起,此后入仕多有裨益。

可兄长态度坚决,她需得想个主意才行。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桓权道了一声“请进”,进屋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身重孝,面容清朗坚毅。

“冲儿?你怎么来了?”

桓权有些惊讶,桓冲是他叔父桓修的长孙,因跟随桓玑在荆州求学,才幸免于难。

“小叔父。”

桓冲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一下子失去两位至亲,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打击会有多大,桓权不由心中微微泛酸,招手让桓冲坐在自己身侧,搂着桓冲,轻拍后背,柔声安慰道:

“可怜的孩子,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给小叔父说,叔父会好生照料你的。”

“叔父,我想报仇!”

桓权轻拍的手一顿,推开桓冲,搂着他的肩,有些震惊看着眼前这个不大的少年郎。

桓冲目光淬着仇恨盯着桓权,面容上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嘴唇紧闭,似乎在吞咽着入骨的恨意。

桓权因少年的仇恨,心中也被震撼到了,她似乎小瞧了桓冲。

“你年纪还太小,等长大了……”

“小叔父,您和二伯父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不懂您们商量的那些大事,我只不想祖父和父亲枉死,杀父之仇,若是不报,我桓冲誓不为人!”

桓冲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带着满腔恨意注视着桓权。

至亲之人的枉死,让这个十余岁的少年一瞬间成长起来。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伤心,报仇!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理念。

桓权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桓冲的头,心中却缓缓生出一个主意来,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烛火,道:

“叔父知道冲儿报仇心切,叔父能够理解冲儿,叔父答应冲儿,有朝一日,一定会让冲儿血刃仇敌的。”

桓冲仰起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真的吗?”

“叔父不骗你,只是叔父需要冲儿先帮叔父做件事,冲儿愿意吗?”

“嗯嗯。”

“叔父想把冲儿祖父和爹爹的尸首都要回来好生安葬,冲儿以为如何?”

桓冲一愣,随即频频点头,道:“好,谢谢小叔父。”

桓权宠溺地揉着桓冲的头发,道:“只是这样暂时就报不了仇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冲儿定要苦练武艺,亲手报仇。冲儿不怕等,祖父和爹的尸首是一定要归于祖坟的。”

“冲儿有这样的见识,叔父真的很高兴。”

桓权在桓冲耳边低语了一番,桓冲点点头,只是还有些迟疑,道:

“小叔父,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一切都有你小叔父在。”

桓冲这才颔首答应下来,起身对桓权恭敬行礼后退出房间。

桓权看着桓冲的背影,长叹一声,她是真心疼这孩子,可乱世之中,最重要的便是自保,其次才是所谓的爱恨情仇。

想到叔父父子被杀,尸首尚在宣城,桓权心中就一阵烦躁。

视死如视生,唯有如此,兄长才会同意她去宣城。

晨曦未明,桓权正在后院练剑,便见桓玑气冲冲而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桓冲。

桓权收剑,从仆役手中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将剑收入剑鞘,跳过连廊,来到桓玑必经之路上,笑吟吟迎上前,道:

“见过兄长,兄长一大早是来找我的吗?”

“你少嬉皮笑脸的,我且问你,讨要尸首一事是你提出的?”

“正是。”

“你疯了?宣城是什么地方?难道江?是好惹的?”

桓权一挥手屏退府中仆役,身边只有他们三人,方才道:

“兄长难道忍心见叔父尸首在外?死后也不得安稳。”

“那也不该你去,我自会遣人去讨要尸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桓玑甩开桓权的手,冷哼一声警告着桓权,他可太清楚桓权的性子了,要是不严厉警告,谁知道这小子会闹出什么事。

桓权转身将桓冲拉到自己身前,用手掌指着桓冲,笑道:

“兄长何不问问冲儿的意思?”

“冲儿才多大!桓权,你自己疯也就够了,将冲儿牵扯进来做什么?”

桓玑气急,低声吼道,本来这几日操持丧事,维护桓氏一族内部稳定,桓玑就烦心得很,桓权不给他帮忙就算了,反倒是惹事。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桓权也不恼,只是攀着桓冲的肩膀,目光灼灼直视着桓玑,道:

“兄长可曾听闻,谋士以身入局,可胜天半子。”

桓玑一怔,认真注视着桓权的眼睛,漆黑的眸子中浮动着点点波光。

“看来我是拦不住你了。”

“兄长,我们与逆贼早已是势不两立了,若不趁机攫取新的机遇,只怕日后朝堂之上再无我桓氏的位置。”

桓玑微微愣神,他自然明白桓权话语中的含义,只是桓权的计谋太过冒险,他答应过父亲,要护好桓权。

“我已经将荆州人马尽数交予梁将军,你这又是何苦?”

“桓氏一族未来不能只有兄长。”

桓玑长叹一声,颔首答应下来,若他仅仅是桓权的兄长,他绝不会放桓权离开,可他是桓氏一族家主,他不得不为家族考虑。

家族延续,朝堂立足,没有选择。

“冲儿,你怕吗?”

在临近宣城时,桓权侧眼看向桓冲,替他整理衣襟,问道。

“不怕,讨要父亲和祖父尸首是为人子应该做的。”

“好孩子,一会儿你跟着小叔父就好,一切有小叔父在。”

桓权拍拍桓冲的肩,看着不远处的城郭,强压着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深呼吸,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

只带着桓冲和两三个随从,孤身出使宣城,桓权不可能不害怕,毕竟不久前宣城太守江?才杀了她江氏掌权人。

透过迷蒙的日光看向宣城城郭,整个城池都笼罩在漫漫黄尘之中,城门口吊着几样东西,远远瞧着,像是几个布袋子,走近了瞧,才发现是几具尸首。

“祖父!父亲!”

桓冲滚下马来,朝着尸首痛哭磕头,声音凄厉,撕破长空。

桓权翻身下马,牵着马来到桓冲身侧,撩袍跪下,对着尸首长拜作揖,道:

“叔父,从兄,桓权今日携冲儿来接你们回家。”

三叩首后扶起一旁痛哭的桓冲,道:

“走吧,我们去见见宣城郡守。”

桓冲看着城墙上飘摇的几具尸首,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的确不喜欢叔父父子,可看到他们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

乱世之中,命如浮萍。

王侯将相尚且如此,庶民百姓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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