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议和与情报(1 / 2)
靖康二年的朔风,卷着河北平原特有的粗砾,呜咽着刮过河间府残破不堪的城头,刮过新近肃立的岳字大旗。旗面本身也多有灼烧撕裂的痕迹,在寒风里发出猎猎声响。岳飞手按冰凉的墙砖,目光沉沉扫过城外景象。旷野之上,大火焚烧过的痕迹如一道道丑陋的疮疤,黑黢黢一片。散落的兵戈锈迹斑斑,被遗弃的死马早已冻僵腐化,白骨零落其间,野狗与秃鹫的混迹撕扯着冻硬的尸身??这是金军绝望撤退前执行的“焦土”政策最赤裸的展示。视线尽头,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冰冷的冻土里徒劳地翻刨,试图在彻底冻硬前寻出点能果腹的块茎??那点微弱的希望,在浩劫后的严寒中显得那样单薄无力。
“元帅!”副将张宪登城,声音嘶哑,呼出的白气迅速凝结,“城中粮仓所余无几,根本不够军民两日之用。冻饿倒毙于道的百姓…昨日又增百余……”
岳飞闭了闭眼,铁铸般的面容之下,牙关无声无息咬紧。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那是胜利都无法融化的沉重。“传令,”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岩石摩擦,“所有军粮官,核实粮秣,除战兵最低所需,其余…全部设点施粥!再差遣精干小队,循周边可能未被完全焚毁的废弃村落,尽全力搜寻残留粮秣,或可食草根!再…让王贵分派一队人马…将所见死难者…收敛…掩埋……”每说一句,都像耗尽了肺腑里的气力。打下河间府、收复中山府的激昂与荣耀,早已被眼下这无边无际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浸透冰凉。韩世忠在真定,吴?在中山,呈报的皆是同一片哀鸿遍野,千里萧条。这残酷代价的背后是国力极限处濒临断裂的那根弦!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在皮肤上如同针扎。一队身着紫黑甲胄的宿卫,如沉默的岩石般立于行营大帐外,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区域。大帐内炭火烧得很旺,却怎么也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凝重寒意。
金国使团五人,为首者是一名身着青狐裘的中年文士,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处却藏不住惊惧。他躬身,双手高高捧起那份沉重的羊皮卷轴,声音带着被风雪打磨过的嘶哑与刻意抑制的颤抖:“……大金皇帝陛下……俯念生灵涂炭……愿与大宋…罢战修好……永敦邻睦……”卷轴上刺目的朱砂印记,此刻在帐内火光照耀下显得异常扎眼,却再无平日的傲慢威压。他低垂着头,不敢迎视御座之上那双燃着冰火的眼睛。
赵福金端坐在主位,一身玄色盘龙宫装,凤眸中翻滚的情绪几乎要将那份措辞“谦卑”的国书焚穿。平等之礼?新边界?放弃已占领土?字字句句,看似恭顺,却如毒刺扎在她心上最痛的旧伤!白沟河?雁门关?那不是边界,是靖康年溃烂至今的耻辱线!是汴梁皇城沦陷时的冲天血光,是父皇兄弟沦为囚徒的悲号,是无数姐妹、宫女被肆意凌辱的惨呼,是她自己深藏于宫墙暗影里每一日的惊惶与如履薄冰!那些深陷会宁府不见天日的宋室宗亲、被铁蹄碾过的万千尸骨,每一幅画面都叫嚣着:这血仇未报!彻骨冰寒从指节透体而出,让她捏着羊皮卷的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她几乎能听见自己体内滚烫的、誓要踏平黄龙府的血液在沸腾咆哮,那火焰几乎要破胸而出!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利剑扫过帐下重臣。岳飞紧抿着唇,挺拔的肩背依旧如枪,但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和那眼角新添的细纹却无法掩饰??连克河间、中山,这位雷霆元帅也几近油尽灯枯。韩世忠面色沉郁,一向不羁的目光此刻也黯淡沉重。吴?脸上则写着忧虑和疲惫交织的复杂表情。老帅宗泽,这位曾怒斥主和、力主北进到生命最后火焰的枢密使,此刻剧烈地咳嗽着,脸色病态的潮红,枯瘦的手掌按住桌案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沙哑声音里是掏空心肺后的万般无奈:“陛下……老臣恨不得食金虏之肉,寝其皮!然……”他喘息着,浑浊的眼里泛起痛楚的光,“看看外面……河北河东,十室九空!大军疲惫……粮秣转运,已到极限……强行北伐……”他语声哽咽,终不忍再说。
赵福金的目光定格在李纲身上。这位大宋铁脊梁般的宰相,此刻竟须发皆白如染霜雪,神色枯槁,只有眼神深处一点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未熄。他和赵鼎呈上的文书,每一页字里行间都浸透了触目惊心的枯竭:“……自大名以北,漕运梗阻于冰封运河与劫匪猖獗,最后一批运抵中山府的军粮已耗尽……征发民夫三万人转运途中,冻死逾千,余者困顿疲惫,疫病渐起……临安府库可调之粮,只余一月之需……”
大帐内死寂无声,唯闻炭火的噼啪爆裂声和宗泽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沉重咳喘,每一次咳嗽都像巨石砸在所有人心上。那份噬心刻骨的不甘,如看不见的岩浆在每个人肺腑间奔突冲撞,几乎令人窒息。岳飞紧握的拳无声地松开又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韩世忠喉结滚动,最终却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吴?痛苦地闭上了眼。赵鼎死死攥着奏报文书,指关节与女皇捏着国书一般,绷得发白。而李纲与宗泽对望的那一眼,则是两双深陷的、蓄满血丝的眼眸中,那份对社稷万民沉重如山、压倒了所有激愤与旧恨的冷静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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