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泥中玉 第一章 街石上的血(2 / 2)
校尉瞥了他一眼,又扫过名册上“庶子,魏珩,生母李氏(亡)”的字样,嘴角撇出点嘲讽:“村妇生的,算不得正经家眷。扔出去,让野狗啃了也干净。”
手一松,魏珩重重摔在街面上。青石板的寒意顺着单衣往骨头里钻,他趴在地上,鼻尖蹭到块已经发黑的血渍,腥气混着雪粒子的冷,直冲脑门。
周围突然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震耳的喧哗。
魏府外早就围满了人,此刻都往前涌着,像看耍把戏的。魏珩的视野里全是晃动的脚,粗布鞋沾着泥,棉靴绣着补丁,还有光脚的孩童,脚趾冻得通红。有人往他身上啐唾沫,带着温热的黏腻;有人捡起路边的小石子砸他,石子落在背上,不疼,却像冰锥似的扎心。
“看啊,是魏屠户的种!” 一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往前凑,他的右腿不自然地短了一截——魏珩记得,去年老汉因为交不起租子,被老爷让人打断了腿。
“当年他爹抢我闺女时,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抹着眼泪,声音却带着解气的尖刻。
“野种!活该!” 有个和魏瑾差不多大的孩子捡起块碎瓦片,狠狠砸在魏珩耳边的地上,瓦片崩裂的碎片溅到他脸上,划出道血痕。
更多的瓦片、石子、烂菜叶落下来,像一场冰冷的雨。魏珩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臂弯里,掌心的麦芽糖早被冷汗泡化了,和着脸上的血,黏糊糊地糊了一脸。
就在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按在了他背上。
陈先生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边。他的两条腿都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另一条腿也被打断了,正用胳膊肘撑着地面,一寸寸往前挪,身后拖出两道并行的血痕,在雪地里像两条凝固的蛇。他的长衫下摆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壳,每动一下,布料摩擦伤口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起来。” 陈先生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他的手在抖,指尖的裂口沾着草屑和血污,却牢牢按住魏珩的后颈,“跟我走。”
魏珩被他半拖半拽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膝盖磕破了,一沾地就钻心地疼。陈先生的断腿在地上碾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东西正在一寸寸碎裂。他们走过围观的人群,那些脚纷纷往两边让,不是因为敬畏,是怕沾到他们身上的血。
魏珩回头望了一眼。魏府的朱漆大门已经被劈开,兵丁正把一箱箱的财物往外搬,嫡兄的哭喊声突然戛然而止,接着是刀斧落下的闷响。他的目光撞进陈先生的后背——那片月白色的长衫上,血渍正顺着布纹蔓延,像一幅正在晕开的水墨画。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魏珩突然想起陈先生教他写的第一个字。那时老先生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写“人”,说“一撇一捺,要站得直”。可现在,他和陈先生,都像被狂风摧折的芦苇,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街面上的血,很快被新落下的雪盖住了——
半个时辰前,魏家大门被撞开的刹那,魏家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他面前。那时雪刚沾地就化,魏家主的锦靴踩在水里,溅起的泥点糊了半幅袍角。
“陈先生!”魏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濒死的颤,“我那庶子……魏珩,他没入家眷名册,兵卒未必认得!”他死死攥着陈先生的手腕,指节掐进对方枯瘦的皮肉里,“若、若他能混过去,能活下来……求您……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寻他,教他……不必识多少字,不必成什么材,哪怕……哪怕只是活着,就好。”
陈先生当时正站在廊下,檐角的冰棱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截。他看着魏掌柜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下去,像被雪浇熄的烛火,忽然想起十年前,这人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把他从牢门里拽出来,说“陈兄,活着总有指望”。
“你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了吧”陈先生缓缓扶起魏家主。
“我知道。”陈先生的声音被风刮得很轻,却字字都落进魏掌柜耳里,“你放心。”
魏掌柜猛地松了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时踉跄了一下,背影很快被涌进来的兵卒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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