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桃下六年,烟火人间(1 / 2)
元启二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时,阿禾正蹲在灶台前炒南瓜子,茅屋的木门被风撞得吱呀作响。她抬头看见阿尘抱着一捆柴禾站在门口,雪花落满他肩头,像披了件毛茸茸的白裘。男人咧嘴笑着跺了跺脚上的泥,露出被冻得发红的耳朵:"后山背回来的枯松枝,烧起来旺得很。"
阿禾慌忙用围裙擦着手迎上去,指尖触到他手背时惊得缩回手:"怎么冻成这样?"她拉着他到灶台边烤火,将他一双糙手按在陶土暖炉上。阿尘的手掌布满裂口,是这半年学劈柴、担水留下的勋章。他却毫不在意,反过手握住阿禾的手往炉边凑:"你的手才凉呢,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鱼。"
火光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投下跳动的影子,阿禾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那时这双手连药臼都握不稳,如今却能扛起半人高的麻袋。她望着男人专注烤火的侧脸,鼻梁挺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明明是张俊朗非凡的脸,却被烟火气熏染得有了庄稼汉的憨厚。
"开春咱们在屋前种棵桃树吧。"阿尘忽然开口,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我老家......好像有棵很大的桃树。"他皱着眉思索片刻,记忆依旧是片空白,最终只能挠挠头笑道,"不记得了。但我想给你种棵桃树,开花的时候好看。"
阿禾的心像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她低头往炉膛添了块松枝,火星噼啪炸响:"好啊,等冰雪化了就种。"
开春后,阿尘真的从山外集市换回棵拇指粗的桃树苗。他笨拙地在茅屋前刨坑,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阿禾端着水站在一旁,看他汗流浃背地把树苗扶正,又固执地用石块垒起一圈矮墙挡风。"这样就能长得快些。"他拍着手上的泥,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工程。
那天夜里,阿禾做了个梦。梦见桃树下坐着个穿龙纹锦袍的男人,背影熟悉又陌生。她想靠近,却被无形的墙挡住,急得大喊出声,醒来时额角全是冷汗。身侧的阿尘睡得正沉,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轻轻抚平他蹙着的眉头,心想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半年来,她总觉得阿尘不该属于这山野。
初夏第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午后天空骤然暗沉,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田里的玉米刚抽穗,眼看就要被风雨打烂。阿尘抄起蓑衣就冲进雨幕,阿禾追到门口时,他已经在田里弯腰扶玉米杆了。雨水瞬间浇透他的粗布短褂,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劲瘦的轮廓。
"别管了!等雨停再说!"阿禾在廊下大喊,声音被狂风撕得粉碎。
阿尘回头摆摆手,继续埋头抢救庄稼。他把被风吹倒的玉米一株株扶起来,用草绳捆在竹竿上。阿禾看着他在暴雨中倔强的身影,忽然想起去年他为救她被蛇咬伤的样子。那天她在溪边洗衣,被竹叶青咬了脚踝,是阿尘背着她跑了十几里山路求医,回来时整条裤腿都被血浸透了。
雨势渐小时,阿尘终于浑身泥泞地回来了。他咧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手里还攥着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野草莓:"在溪边摘的,你爱吃的。"阿禾接过烂成一滩泥的草莓,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这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的男人,却把她的喜好刻进了骨子里。
深秋时节,阿禾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阿尘变得格外紧张,夜里总睡不安稳,稍有动静就惊醒,摸黑爬起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分娩那天,阿禾疼得死去活来,他守在产房外,急得满头大汗,听见婴儿啼哭时竟一跤摔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是个男孩。"稳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堆着笑。阿尘哆嗦着伸手去接,动作僵硬得像提易碎的瓷器。当他看到婴儿皱巴巴的小脸时,忽然红了眼眶,转身握住阿禾的手哽咽道:"阿禾,谢谢你。"
阿禾虚弱地笑了,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新伤——那是前几天砍柴时不小心被斧头划的。她轻声说:"叫他小石头吧,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结实。"
小石头满月那天,阿尘用桃木削了个长命锁。他笨手笨脚地打磨着木坯,木屑沾满衣襟,小石头在襁褓里咯咯直笑。阿禾坐在桃树下纳鞋底,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觉得岁月静好得像幅画。桃树已经抽出新枝,虽然还没开花,但阿尘说,等明年春天,一定能开出满树的花。
日子像溪水流淌,平静却有力量。小石头学会走路那年,桃树下真的开出了第一朵花。粉白的花瓣在春风里轻轻颤动,阿尘抱着儿子站在树前,兴奋得像个孩子。阿禾靠在门框上,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忽然觉得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悸动——她又怀孕了。
女儿出生在桃花盛开的第二年。阿尘抱着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女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小脸蛋:"叫小禾苗吧,像田里的禾苗一样,有阳光就能长大。"他说这话时,阳光透过桃树枝叶,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阿禾忽然想起他刚被救回来时的样子,那时他眼神空茫,如今却盛满了星光。
小石头三岁那年,已经能跟在阿尘身后学耕地了。他摇摇晃晃地扛着迷你小锄头,在田里划出歪歪扭扭的沟。阿尘在前头犁地,时不时回头看儿子,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小禾苗坐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朵桃花,咿咿呀呀地给父兄加油。
黄昏时分,一家人踏着晚霞回家。阿尘肩上扛着锄头,手里牵着小石头,阿禾抱着小禾苗跟在后面。炊烟在茅屋上空袅袅升起,锅里炖着的腊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小石头吵着要听故事,阿尘就坐在门槛上,把儿子架在膝头,编些"勇敢的石头人"之类的故事。小禾苗趴在阿禾怀里,含着手指,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
这样的日子,阿禾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桃花纷飞的午后,她在溪边洗衣,听见村里的货郎说京城在到处找人,好像是在找一个六年前失踪的大人物。阿禾的心莫名一紧,回头望向茅屋的方向,阿尘正在桃树下教小石头编木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不像话。
她甩甩头,把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赶走。管他什么大人物,她的阿尘只是个会耕地、会编故事、会在冬夜里把她的脚捂在怀里的庄稼汉。她洗完最后一件衣服,端着木盆往回走,远远看见阿尘正踮脚摘桃枝上的嫩叶,说是要给小禾苗泡水喝。
风吹过桃林,落了阿禾满身花瓣。她忽然想起阿尘曾说过,等桃树长得再高大些,就在树下搭个秋千。等小石头长大,就教他射箭骑马。等小禾苗懂事,就带她去看山外的大海。那时她笑着捶他的背,说他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如今想来,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里,或许藏着他遗忘的过往。但阿禾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想要眼前的安稳——灶台上温着的粥,桃树下嬉闹的孩子,还有那个会把野草莓揣在怀里带回来的男人。她加快脚步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桃树下那道高大的身影渐渐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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