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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红袖剑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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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玄机轻盈落地,足尖点地,如同羽毛般无声。她保持着最后定格的姿态,单膝微曲,一手斜指向上,似要刺破这迷离的穹顶,一手护在胸前,螓首微扬,急促地喘息着,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香汗淋漓,几缕湿发粘在光洁的额头和颈侧,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生死鏖战。整个大殿陷入了真空般的死寂,唯有她风箱般鼓动的急促呼吸声,清晰可闻,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四,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烛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好!!!”不知是谁,爆发出第一声嘶哑的、带着醉意却无比激动的喝彩!如同投入静水的巨石。

瞬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彩!彩!彩!”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鱼炼师!真乃天人也!”

“此舞只应天上有!今日得见,死而无憾!”

“快!快拿酒来!敬炼师!”

疯狂的掌声、叫好声、口哨声、酒杯碰撞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咸宜观!比之前的任何喧嚣都要猛烈十倍!王郎激动得手舞足蹈,差点掀翻面前堆满珍馐的案几;李补阙和张翰林击掌相庆,语无伦次地高喊着什么;安萨宝挣扎着坐起,拍着身下的白虎皮,发出含糊不清的喝彩;韦公子更是忘乎所以,一把推开怀中的乐伎,冲到舞池边缘,眼中燃烧着赤裸的欲望,恨不得立刻扑上去;连郑谷也忍不住抚掌,眼中异彩连连,口中喃喃。康君立看得热血上涌,大声吆喝着添酒,仿佛要痛饮这癫狂的胜利。

温庭筠依旧沉默,但他紧攥书页的手指已然松开,指节处留下深深的凹痕。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着舞池中央那个喘息未定、浑身散发着惊人热力与毁灭性美丽的女子。那眼神中的悲悯,似乎更深沉,也更复杂了,仿佛穿透了此刻的辉煌,看到了终将到来的冰冷结局。他缓缓端起早已凉透的青瓷盏,将苦涩的残茶一饮而尽。

喧嚣的浪潮重新淹没了殿堂,比之前更加狂热,更加迷乱。酒气、汗味、脂粉香、欲望与疯狂的崇拜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腐烂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尾声

角落里的李存孝,依旧僵立着。

那排山倒海的喝彩声浪,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壁垒传来,模糊不清。他眼中的血色幻象正在缓缓褪去,朔方的风沙与血腥味消散,耳畔的喊杀声被鼎沸的人声取代。掌心被指甲刺破的细微痛楚清晰传来,带着一丝冰凉,是唯一真实的锚点。

但胸膛里,那颗被琵琶与舞姿狠狠擂动的心脏,仍在疯狂跳动,如同战场上刚刚结束一场惨烈的搏杀,余悸未消,热血未冷,那擂鼓般的回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咸宜观里那混合着酒香、脂粉、汗味、兽炭余烬以及某种无形欲望的浑浊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他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刚才被强行灌入体内的所有杀伐之气、所有沸腾的血与灼热的幻象、所有被勾起的无边血色,都一并排出体外。

眼前的景象重新聚焦:那舞池中央的鱼玄机,已恢复了惯有的慵懒姿态,在绿翘的搀扶下,重新斜倚回紫檀宝榻。她接过侍女递上的丝帕,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额角颈间的香汗,脸上又挂起了那抹似笑非笑、睥睨众生的神情,如同戴上了一副精致面具。只是那急促的呼吸和微微泛红、浸透了力与汗的脸颊,泄露了方才那场灵魂之舞的激烈余韵。陈韙抱着琵琶,站在榻边,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望着她,既有敬畏,又有残留的屈辱和炽热的迷恋,如同仰望一尊刚刚显圣又复归神龛的神祇。

王郎、安萨宝等人已争先恐后地围拢过去,谄媚的赞美如同潮水般涌向她,仿佛要将她淹没在虚妄的泡沫里。她慵懒地笑着,指尖随意拈起一颗冰镇葡萄,红唇微启,姿态撩人,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癫狂。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燃烧生命的舞蹈,不过是她兴之所至的一场华丽游戏,一场用以征服与嘲弄的表演。

够了。真的够了。

这一次,再无停留的理由。这浮华的炼狱,这以美与才情为刀刃的无声战场,这包裹在绫罗绸缎里的森森白骨场……都与他无关。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颠倒众生的红裙,也不再看角落里沉默的青衫。他转过身,高大挺拔的背影如同一堵移动的、沉默的墙,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冷硬气息,沉默地分开喧嚣的人浪。那些醉醺醺的宾客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寒意所慑,下意识地避让开一条缝隙,如同潮水退向两边。

他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向那扇洞开的、映照着外面沉沉夜色的朱漆大门。身后的笙歌笑语、脂粉浓香、醉生梦死,如同隔世的喧嚣,迅速远去、模糊,最终被抛入彻底的黑暗。

当他高大的身影即将没入门外的黑暗时,一阵深秋的夜风猛地灌入殿内,带着刺骨的寒意。殿内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曳,光影狂乱舞动,仿佛无数扭曲的鬼影。风声中,夹杂着檐角铁马叮当作响的清冷之音,如同金属的哀鸣,还有远处坊曲间隐约传来的、守夜人单调悠长的梆子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寒夜正深。

温庭筠枯坐案前,浑浊的目光越过狂欢的人群,落在那扇刚刚合拢的朱漆大门上,仿佛还能看到那离去的高大背影留下的最后一丝冷硬轮廓,如同投入夜色的一柄断戟。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蘸了蘸早已半干的墨,在摊开的《庄子》扉页空白处,那“逍遥游”的字迹旁,缓缓写下四个字:

“红颜…白骨…”

墨迹浓重而滞涩。一滴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滴落在“骨”字旁边,晕开一小团更深的墨痕,仿佛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烛泪垂落仙鹤香炉,堆积如冢,凝固了所有虚妄的光华。沉香屑在冰冷的铜炉中明灭,最后一点红光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一缕淡不可闻的青烟,袅袅上升,如同一个飘散的魂灵,没入藻井深处幽暗的彩绘飞天群像之中,再无踪迹。

梁间《霓裳》的余音早已被《十面埋伏》彻底撕碎,又被新一轮的靡靡之音覆盖缠绕,只剩下一个仓促而混乱的末拍,惊起宿燕,扑棱棱掠过藻井,最终振翅声没入长安无边无际的、浓墨般的月色里,归于永恒的沉寂。

玄都观里夜沉沉,

茜色惊弦裂玉音。

舞罢罡风吹酒醒,

满城冠冕拜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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