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试炼篇【其十一】妖后（2 / 2）

莎莎忽然将蜜饯碟子掷在绒毯上。琉璃珠子似的糖果滚落一地，在砖石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她扑进他怀里时带着甜香与梅香，狐尾紧紧缠上他的手腕，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在雪夜里。

“陛下胡说！“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若是连我都不能陪着您，那'皇后'这个称呼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木泷权低笑，手指抚过她发间那支凤钗。金丝累成的凤凰在烛光下振翅欲飞，却永远飞不出这九重宫阙。“朕的皇后，朕的祥瑞，朕的……“他的拇指擦过她眼尾，那里有颗小小的泪痣，“小狐狸。“

莎莎仰起脸，窗外风雪大作，而她眸中有整个春天的温度。“陛下看好了，“她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动的每一下，都是陪着您走下去的誓言。“

暖阁外，值夜的宫人看见窗纸上相依的剪影。雪落满庭阶，而春意正在某个角落悄然萌发。

寅时的更鼓刚过，金銮殿的蟠龙金柱上还凝着夜露。群臣的朝笏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玉色，像一排待出鞘的剑。

“陛下！臣有本奏！“

御史大夫周延年出列时，腰间玉佩撞出一声脆响。他跪伏在丹墀之下，额头紧贴冰凉的青金石地面，声音却如金铁相击：“皇后阿秀，乃妖物所化，惑乱君心，近日更干涉朝政，此乃亡国之兆！臣请陛下废后，以正朝纲！“

殿内骤然寂静。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动，叮当声清晰可闻。几位老臣的呼吸声变得粗重，却无人敢抬头窥探龙颜。

木泷权的手指在鎏金扶手上轻叩，节奏恰好与漏壶滴水声重合。他目光扫过殿下众臣，看见他们官袍下不自觉绷紧的肩线，像一群察觉到危险的鹤。

“周爱卿，“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凉，“朕记得，三日前你刚递了折子，说江南水患需紧急拨款赈灾，是吗？“

周延年的玉笏在掌心滑了滑：“是……“

“那今日怎么不继续催朕拨款，“龙椅上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笑意，却比寒冬更冷，“反倒关心起朕的卧榻之事了？“

一滴汗从周延年鬓角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陛下明鉴！臣乃御史，风闻奏事乃臣之本分！皇后之事，关乎国本，臣不得不谏！“

“好一个'风闻奏事'。“木泷权忽然倾身，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碰撞出细碎声响。他盯着周延年发顶的幞头，那里有一处不明显的补丁。“朕问你，可曾亲眼见过皇后施展妖法？可曾亲耳听过她祸乱朝政？“

殿角的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周延年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沉默地低下头。

“没有实证，仅凭坊间流言，“木泷权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剑，“就敢在朝堂之上污蔑皇后？周延年，你是觉得——“他顿了顿，满朝文武的呼吸都随之一滞，“朕的刀不够快吗？“

周延年整个人伏在地上，官袍后背已经湿透。兵部尚书徐光年适时出列，他的皂靴踏在周延年身侧，像一道分界线。

“陛下息怒！“徐光年拱手时，袖中落出一封密奏，“周御史忧心国事，言语过激了些。只是江南赈灾一事...“

“忧心国事？“木泷权突然笑了。他站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流转，像一条苏醒的巨龙。“那朕倒要问问诸位爱卿——“他拿起龙案上的茶盏又放下，瓷器相碰的声响让几个大臣抖了抖，“江南水患，朕拨了五十万两雪花银，如今灾民易子而食，这笔银子，去哪儿了？“

户部尚书刘璋的膝盖砸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陛下容禀！“他的声音尖得变了调，“此事臣已派人彻查，乃沿途官员...“

“追回？“木泷权轻轻打断他，手指抚过案头一叠奏折。最上面那本沾着暗红指印，是今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灾情急报。“朕看你们是觉得，朕近日沉迷'妖后'，无心理政...“他突然将茶盏摔碎在丹墀下，瓷片飞溅到周延年手边，“所以胆子都喂肥了？“

碎瓷的反光里，木泷权看见徐光年袖中密奏露出的一角——那是他三日前就收到的新任漕运总督密报。五十万两官银，有二十万两进了刘璋外甥的私库。

“朕今日把话放在这儿。“他慢慢走下丹墀，乌皮靴踩过那些碎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皇后之事，谁敢再提...“靴尖停在周延年颤抖的手指前，“朕就让他全家去修长城。至于贪腐之事——“

他转身时，龙袍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一盏宫灯。

“徐光年。“

“臣在。“徐光年躬身时，那封密奏彻底滑出袖口，落在周延年眼前。

“朕给你三日。“木泷权的声音从高高的丹墀上传来，“彻查此案，涉案者——“他顿了顿，满朝文武都听见了那个未出口的“杀“字，“一律按律处置。“

“臣，遵旨。“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新落的雪开始融化。宫人们说，那天的雪水格外红，像是掺了朱砂。

宫门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未化的雪被往来靴履碾成污浊的冰泥。几位大臣的官袍下摆拖过这摊泥泞，在晨曦中留下蜿蜒的暗痕，像几条蜕皮的蛇。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保那妖后啊......“礼部侍郎王昀的声音飘在晨雾里，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鱼袋，那上面金线绣的海浪纹已被磨得发亮。

周延年突然停下脚步，乌纱幞头下的青筋突突跳动。宫墙拐角处，一株老梅探出枯枝，上面竟反常地结着几朵红梅，在雪地里艳得刺目。“妖孽惑主，“他盯着那抹血色，齿缝间挤出的话带着铁锈味，“夏桀有妹喜，商纣有妲己——“

“周大人慎言！“徐光年截住话头，拇指按住剑鞘上的螭纹。他官服袖口露出的里衬绣着暗纹，是木泷权亲赐的祥云图案。“陛下的刀，今日已经出鞘三寸。“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散周延年幞头上系着的青缨。那缕丝绦飘向宫墙深处，最终挂在梅枝上，像条上吊的绳。“徐大人！“他突然抓住徐光年的手腕，官袍下的手臂瘦得硌人，“您可见过那妖后的眼睛？琥珀色的，竖瞳——“

徐光年抽回手，指腹沾到对方掌心的冷汗。他想起昨日在御书房，皇后阿秀捧着奏章进来时，确实有双猫儿似的眼睛。当时窗外夕阳西沉，她的瞳孔细成一条金线，映着奏折上“饿殍遍野“四个朱批大字。

“皇后殿下上月省下的脂粉钱，“徐光年突然说，“买了三百石粟米运往河东。“他掸了掸被攥皱的袖口，“周大人可知，您府上新建的别院，能换多少石粮食？“

梅枝上的冰凌突然断裂，砸在周延年脚边，碎成几柄小剑的形状。“荒谬！“他的呵气在冷空中凝成白雾，“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徐光年打断他，目光掠过宫墙上新刷的朱漆——那颜色比梅瓣还要艳，像是掺了血。“周大人读过《山海经》么？青丘之狐，见则天下太平。“

周延年喉结滚动，突然压低声音：“徐大人可还记得先帝时的张天师？“他袖中滑出一枚泛黄的符纸，上面朱砂画的咒文已经褪色，“只要取得那妖物的一缕毛发......“

徐光年倒退半步，官靴踩碎了一片薄冰。他想起今晨面圣时，陛下案头摆着本翻开的《礼记》，正好停在“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那页，而朱笔在“妾“字上划了道深深的墨痕。

“周大人。“徐光年拱手时，腰间玉佩突然断裂，落在雪地上发出闷响。他盯着那块碎玉，想起皇后宫中那架断了弦的焦尾琴。“好自为之。“

转身时，他看见宫道尽头有个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或许是只野狐，又或许是风吹起的雪沫。但周延年显然也看见了，他枯瘦的手指攥紧那道符纸，指甲陷入掌心，掐出个月牙形的血痕。

在徐光年走出十丈远时，身后传来“嗤“的一声轻响。回头望去，周延年正将那张符纸凑到宫灯上点燃，跳动的火光照亮他凹陷的眼窝，像两盏幽幽的鬼火。燃烧的灰烬落在雪地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宛如被毒虫蛀空的伤口。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养心殿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木泷权搁下朱笔时，笔尖一滴残墨落在“斩立决“三个字上，慢慢晕开成血痂般的痕迹。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莎莎端着青瓷碗进来，赤足踩过金砖，竟未发出半点声响。碗中莲子羹腾起的热气在她面前缭绕，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衬得愈发像两盏琉璃灯。

“陛下，歇会儿吧。“她将瓷碗放在案几边缘，恰好避开了那摊奏章。碗底与紫檀木相触的声响极轻，却惊醒了梁上栖息的夜蛾，扑簌簌地投向烛火。

木泷权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带入怀中。莎莎的银发扫过他的奏折，在未干的墨迹上拖出一道细长的白痕。他低头将下巴抵在她发间，嗅到雪后青松的气息——这是她身上独有的味道，与宫中熏染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今日朝堂上，“他的声音闷在她发间，“又有人要朕废后。“

怀中的身躯骤然僵硬。莎莎的狐耳从银发间耷拉下来，耳尖那簇绒毛擦过他的喉结，像片将融未融的雪花。“是因为......“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在绯色宫装上拧出几道褶皱，“我是妖怪吗？“

木泷权捏住她微微发烫的耳尖，指腹抚过那层细软的绒毛。触感比最上等的貂毫还要柔软，让他想起幼时养过的那只白狐——后来被先帝当着众皇子的面，亲手剥了皮。

“嗯。“他松开手，看着那对耳朵本能地抖了抖，像两片受惊的雪瓣。

莎莎突然转身，宫装广袖带翻了案头的茶盏。茶水在奏折上洇开，将某个大臣的名字泡得模糊不清。“那陛下会不会......“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尾巴却紧紧缠上他的手腕，勒出一道红痕，“有一天真的不要我了？“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扑打窗棂，烛火猛地一跳。木泷权低笑着抬起她的下巴，看见她眼底映着的烛光碎成金粉——这双眼睛在暗处会泛起兽瞳特有的幽光，此刻却盈着水色。

“朕若真想废后，“他拇指擦过她眼尾那颗泪痣，“何必等到今日？“指尖沾到的湿意让他想起那年秋猎，箭下白鹿濒死时的眼神。

“可是他们都......“莎莎的尾巴突然松开，雪白的毛发根根炸起，“说妖怪不该......“

“他们？“木泷权冷笑一声，抓起案上那本弹劾皇后的奏折掷向烛台。火舌倏地窜高，吞没了绢纸，灰烬如黑蝶纷飞。“朕说你是祥瑞，“他扣住她后颈，迫使她看向燃烧的火焰，“你就是祥瑞。“

莎莎破涕为笑时，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她的尾巴尖悄悄缠上他的小指，像立誓时勾住的手指。“那陛下不许反悔！“话音未落，狐尾突然绷直——养心殿的屋梁上传来细微的“喀嚓“声，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

木泷权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这个吻很轻，却让梁上的动静戛然而止。“不反悔。“他说话时，目光扫过窗纸上转瞬即逝的黑影。

沉默在殿内蔓延。莎莎的耳朵突然动了动，转向东南角——那里摆着座铜漏，水珠滴答声里混着极轻的脚步声，正渐渐远去。

“莎莎。“木泷权突然唤她。

“嗯？“她回头时，发间金步摇垂下的流苏扫过他手背，凉得像一道未愈的伤痕。

“若有一天，“他望着她尾巴尖上那簇银毛，在烛光下宛如跳动的火苗，“朕不再是皇帝了，你还会跟着朕吗？“

莎莎愣住，瞳孔骤然缩成细线。她气鼓鼓地捶他胸口，腕上金镯撞在他胸前玉扣上，发出清越的声响。“陛下又说胡话！“她的尾巴不安地拍打着案几，震得茶盏叮当，“您不是皇帝还能是什么？“

木泷权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搂得更紧，紧到能听见她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声——比凡人快上许多，像受惊的小兽。

窗外，雪落无声。一片雪花粘在窗棂上，久久不化，像谁偷听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