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黑夜不速客(1 / 2)
残阳熔金,赤焰横流,将武当山道观的琉璃瓦檐、青砖高墙,连同端坐于凌霄宫正殿中央的王重阳真人的面容,尽皆浸染成一片浓烈而庄严的血色。今日,是这位武当掌教整整一个甲子的生辰之庆!整座武当山,从山门石阶到主殿深处,处处人声鼎沸,弟子们步履如风,穿梭不息。那喧嚣的祝酒声、欢笑喧哗,几乎要掀动殿宇的梁椽,化作一片炽烈欢腾的海洋。
大殿之内,长案罗列,杯盘狼藉,丰盛的寿宴刚近尾声。然而殿中众人脸上那兴奋的酡红非但未曾消退,反而因为即将上演的重头戏而愈加炽热:武当山一年一度的比武盛会,即将点燃整座山峰的豪情!更何况,今年这场盛会,因与王真人六十整寿的庆典相叠,其声势之浩大,早已远超往年。不仅武当山本观所有弟子倾巢而出,更有散布于九州大地的武当道俗两脉弟子,凡能拔足者,皆如百川归海,汇聚于此。更有甚者,少林、峨眉、昆仑、青城等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亦纷纷遣出重量级人物,前来观礼道贺。
王重阳真人端坐高台,红润的面色在夕阳余晖与殿内无数灯烛的映照下,几欲滴出血来。殿内众人,也个个如同痛饮了烈性鸡血,面庞涨红,双目放光,喧嚣鼎沸之声浪直冲云霄,几乎要将那厚重的殿顶掀飞!
就在这片足以令人血脉贲张的喧嚣中心,凌霄宫后殿那扇厚重的朱漆门边,一个身影却如寒潭古石般沉静。武当七子之首的丘处机道长,正负手立于门廊的阴影深处。他微微仰首,目光穿透重重殿宇檐角,牢牢锁住西天仅存的那一线如凝血般的残霞。晚风吹拂着他颌下三绺长髯,拂动着他青灰色的道袍下摆,却撼不动他眉宇间凝结的那份沉郁与警觉。
负责武当山内外一切安防之责的丘处机,深知一个颠扑不破的江湖铁律:最喧嚣繁华的盛景之下,往往蛰伏着最致命的危机漩涡!武当派执天下武林牛耳,门下弟子代天行道,多年来斩妖除魔、惩奸除恶,明里暗里结下的仇家,恐怕比这殿内攒动的人头还要多!值此群雄毕至、防卫极易出现疏漏的庆典良机,那些隐于暗处的毒蛇,岂会放过这噬人的缝隙?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丘处机无声默念,这句俗谚此刻重如千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今夜这场通宵达旦的比武盛会,无疑便是武当山这枚巨蛋上最诱人的缝隙!直觉,如同冰冷的毒蛇,正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反复啮咬着他的神经:小心,再小心!
最后一缕残阳终于沉入西山墨色的怀抱,无边的夜幕如同巨大的鸦翼,瞬间覆盖了整个武当山峦。丘处机深吸一口山间清冽微寒的空气,转身步入灯火通明的凌霄宫正殿。
大殿中央,数盏巨大的气死风灯高悬,将一片宽阔的方形场地照得亮如白昼。这里,便是今夜比武盛会的最终擂台!此前数日,八宫十六观各处早已决出十六位顶尖高手,此刻,他们将在这万众瞩目的中心道场,一决雌雄。
一切似乎都按照严密的部署在平稳运转。散布于道观各关键隘口的暗哨,也并未传来任何示警的讯号。然而,丘处机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巨石非但没有卸下,反而更加坠得他呼吸微窒。这份表面的安宁,倒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巨大危险的迫近。他仿佛能嗅到,那无形的凶险正乘着渐浓的夜色,如同无数幽灵的触手,悄然无声地攀援着武当山的每一寸山石草木,向着这灯火辉煌的核心步步紧逼!
而殿内那些被豪情与美酒点燃的人们,对此浑然未觉。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热血,他们的欢呼,全都聚焦在那片耀眼的擂台上。
与凌霄宫内的炽热喧嚣形成诡异死寂反差的,是道观东侧高墙外十余丈处的一片低洼山坳。这里灌木丛生,荆棘纠缠,在沉沉的暮色里投下大片令人心悸的浓黑。就在这大坳深处,竟还隐藏着一个更为隐蔽、几乎被外界彻底遗忘的小凹地。
此刻,如墨的夜色已彻底吞噬了最后的天光。凹地最幽深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缓慢和精准,极其轻微地移动着。每一次寸进,都凝结着致命杀机。
凹地中,那黑影是名动江湖、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暗河”第一金牌杀手逍遥子!他忽然感到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无声无息地自背脊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冷意,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阴风,不仅穿透了他的夜行衣,更直接刺入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逍遥子!这个名字本身,便是江湖中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催命符!他那双修长稳定、仿佛天生为握剑而生的手,以及他手中那柄薄如蝉翼、吹毛断发的“无影剑”,在百晓生所著的《天下神兵谱》中,赫然位列第十!这第十的排名,绝非他夺走的性命仅止十人。恰恰相反,倒在他剑下的、在武林中真正能叫得上名号的顶尖人物,不多不少,整整六十位!至于那些无名小卒、挡路的倒霉鬼,更是多如过江之鲫,连他自己也早已记不清了。
六十,一个甲子的轮回!这个数字此刻在逍遥子脑中盘旋,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诡异感。这诡异的轮回感,并非源于数字本身,而是他今夜剑锋所指的目标:武当掌教,王重阳!今日,正是这位武林泰斗的六十整寿生辰!
想到这个名字,逍遥子那颗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早已淬炼得坚如铁石的心脏,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抽,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掠过。
自十八岁踏入“暗河”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十七载腥风血雨,他接下过多少桩索命的买卖?早已难以计数!但他从未失手,从未让“暗河”这块金字招牌蒙尘。然而这一次,当“暗河”魁首亲自将那张写着“王重阳”三个烫金大字的朱红帖子交到他手中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指尖,也冻结了他心底深处最后一丝侥幸。他知道,自己那看似无往不利的杀手生涯,恐怕真要到头了!
这便是杀手的宿命。接了帖,沾了血,便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杀手的江湖,本就是一条以他人尸骨铺就、最终也必将被他人尸骨所掩埋的血腥之路!
此刻,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般蛰伏在冰冷潮湿凹地里的逍遥子,感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正随着夜色扑面而来。再过不久,这武当圣山之上,必将被浓重的血腥所笼罩。那血,若非王重阳真人的,便只能是他逍遥子的!
为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刺,他在这片狭小冰冷的凹地里,如同冬眠的毒蛇,已整整蛰伏了三天两夜又半日!随身携带的干粮清水早已点滴不剩,腹中的饥饿感如同无数小虫在啃噬,四肢也因长久的僵卧而有些酸麻发冷。
殿内鼎沸的人声似乎减弱了些,透出一种狂欢后的疲惫与松懈。更鼓隐隐传来,三更将近。
“时辰……到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他全身蛰伏的力量!
逍遥子身形暴起!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整个人宛如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又似一只扑击猎物的巨大夜枭!脚尖在嶙峋的山石和低矮的灌木梢头连续轻点,每一次点落都无声无息,每一次腾跃都迅疾如电,直射向凌霄宫那高耸的殿顶!他那独步天下的“八步赶蝉”轻功施展到极致,身影在夜色中飘忽闪烁,快得只留下一抹肉眼难辨的淡淡虚影,恍如被疾风吹散的一缕夜雾,又似掠过月下的一片浮云。
凌霄宫中心道场内,灯火辉煌,但气氛已不复初时的鼎沸。经过半夜的激烈角逐,比武盛会终于接近尾声。此刻,巨大的方形擂台上,只剩下最后两名武当弟子: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内门弟子,另一位则是劲装短打的俗家高手。两人皆已挂彩,呼吸粗重,汗透重衫,却仍在为那最终的魁首之位殊死相搏。剑光霍霍,掌风呼啸,身影交错间险象环生,引得台下黑压压的观战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惊呼。
擂台下方,各派武林人士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功力深湛、眼光毒辣的老江湖。他们或踞坐于蒲团,或倚柱而立,饶有兴致地品评着台上龙争虎斗,精神虽因熬了半夜而略显萎靡,但兴致依然高昂。
王重阳真人端坐于擂台左侧高起的观礼台上,气度雍容,面色平和。他身侧,少林达摩院首座玄苦大师、峨眉掌门静玄师太、昆仑派长老“铁掌震乾坤”孟神通等七位武林名宿正襟危坐。王真人偶尔侧首,与身旁的某位老友低语几句,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在四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他显得那般从容自若,仿佛全然不知,那柄名为“逍遥子”的死亡之剑,正御风而行,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后心无声刺来!
“好贼子!等你多时了!”
一声怒雷般的暴喝,猛地从擂台东北角炸响!声浪滚滚,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喧嚣!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已如离弦之箭般飞射而出!正是丘处机道长!他手中那柄“秋水”长剑早已出鞘,剑身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欲盲的雪亮寒芒!他整个人与剑仿佛融为一体,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色流光,带着刺耳的锐啸,直扑向殿顶那道鬼魅般的黑影!
“铮!”
“嗤!”
两道快到极致的身影在空中骤然交错!金铁交鸣之声尖锐刺耳,如同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迸发出的惊雷!仅仅一瞬之间,两道身影已在半空中完成了两次令人眼花缭乱的攻防互换!凌厉的剑气四散辐射,将高悬的气死风灯都震得剧烈摇晃!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擂台上激斗正酣的两人被这惊变骇得招式一滞,硬生生分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更是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惊疑和骚动!无数道惊骇、茫然、探寻的目光,齐齐射向殿顶那两道如同鬼魅般乍合乍分的身影!
然而,这份骚动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片刻。因为高台之上,王重阳真人依旧端坐如山,神色竟无丝毫波澜,只是深邃的目光投向殿顶,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他身边的七位武林名宿,虽目露精光,却也稳如磐石,纹丝不动。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如同无形的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台下躁动的人群。短暂的惊愕过后,场面迅速恢复了秩序,只是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屏息凝视着殿顶那场关乎生死的巅峰对决!
“拦住他!”丘处机的厉喝声再次响起,如同战场上的号令!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两道身影如响应主将的悍卒,已从不同方位电射而出!一人身着杏黄道袍,身形如鹤,自擂台南角拔地而起,正是丘处机的师弟王处一!另一人灰袍猎猎,则从王重阳真人身后的阴影中如鬼魅般掠出,却是七子中的马钰道长!两人一左一右,如同两道铁钳,瞬间封死了逍遥子可能退避的空间!
三道凌厉的剑光,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兜头罩向逍遥子!
逍遥子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蔓延开来!仅凭丘处机一人,他或可勉力周旋,但再加上王处一和马钰……他深知,刺杀王重阳的最后一丝机会,已如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哼!”
一声冷哼,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决绝。逍遥子身形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扭,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柳条,硬生生避开丘处机追魂夺魄的一剑,借力一个鹞子翻身,足尖在殿顶琉璃瓦上轻轻一点,瓦片竟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他身形借力再次拔高,意图从殿顶的另一侧寻隙遁走!
“逍遥子!留下命来!”
丘处机的怒吼如影随形!话音未落,人已如附骨之疽般再次扑至!手中“秋水”剑光暴涨,一招武当镇派剑法“奔雷式”全力施为!剑锋未至,那撕裂空气的恐怖呜咽声已震得人耳膜生疼!剑势如九天惊雷轰然劈落,直取逍遥子后心要害!
“糟!”逍遥子心中警兆狂鸣,亡魂皆冒!
腹中那大半日的饥饿,此刻化作阵阵空虚的绞痛,疯狂吞噬着他的气力。方才那一路潜行、暴起突袭再到此刻的亡命闪避,已将他的内力消耗得七七八八!面对丘处机这凝聚毕生修为的雷霆一剑,再叠加王处一、马钰从两侧袭来的森然杀招,一股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斗志一旦出现裂痕,求生的本能便占据了上风!逍遥子再无半分恋战之心,剑光一敛,全力护住周身要害,身形如风中败叶,借着丘处机那刚猛无俦的剑风之力,向着南面山下幽暗的密林方向急速飘退!
“哪里走!”
丘处机、王处一、马钰三人心意相通,岂容他轻易脱身?三道身影如跗骨之蛆,衔尾急追!剑光纵横,织成一片绵密的光网,将逍遥子牢牢困在核心!武当“真武七截阵”威震天下,此刻虽仅有三人布阵,威力不足全阵三成,但对付一个心胆已寒、只求逃命的逍遥子,已是绰绰有余!
逍遥子左支右绌,身上道袍已被凌厉的剑气割开数道口子,险象环生!他心如电转,深知若被这剑阵缠死,今夜必成武当山上一具无名枯骨!唯一的生机,便是以雷霆之势,强行撕开这剑阵最薄弱的一环!
“西南!”
丘处机目光如炬,瞬间洞悉了逍遥子的意图!他口中一声清啸,手中剑招微微一变。王处一与马钰立刻心领神会!三人身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脚下步伐疾速交错轮转,瞬间完成了一次精妙的换位!阵势流转间,武功相对稍逊一筹的王处一,已被巧妙地轮转到了西南方位,恰好扼守住那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入口!
那条路,逍遥子识得!那是采药人为了攀爬峭壁寻觅珍稀草药,在嶙峋乱石与荆棘丛中硬生生踩踏出来的险径!它的尽头,并非通往山外生天,而是直抵一处名为“舍身崖”的万丈绝壁深涧!云雾终年缭绕,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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