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怀凌云志 科举失利意难平(2 / 2)
“臣闻:国之命脉,在仓廪实;仓廪之实,在漕运通……”开篇点题,气势如虹。
我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的运河图景为骨,字字句句皆化为投枪匕首:
“然观今之漕运,纲纪弛废,弊窦丛生!豪商巨贾,勾结漕吏,以朽木充新船,虚报载量,中饱私囊!沿途税卡,密如蛛网,税吏如虎,盘剥无度!一船之盐,自曹州抵长安,所经州县,层层剥皮,及至京师,十不存三!损耗几何?尽入蠹吏囊中!” 笔锋所指,正是当年父亲咬牙切齿讲述的、刘魁之流惯用的伎俩!
“更有甚者,官船私用,役夫如牛马!运河之上,官旗招摇,所载非国帑军需,尽乃绫罗绸缎、珍玩异宝,以奉权贵私邸!纤夫号子,声声泣血,背折肩穿,所得不过糠秕果腹!沿途州县,强征民夫,如驱猪羊,春耕失时,田地荒芜!此非运粮,实乃刮骨吸髓,断民命脉!” 眼前浮现出巨野泽码头上那些被鞭笞的纤夫、跪在泥水里乞求的老妇。
“漕运之塞,非塞于河道,实塞于人心之贪墨!塞于官场之朽蠹!上不行,下效尤!朝廷煌煌明旨,出长安百里即成空文!地方官吏,视漕运为利薮,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长此以往,国赋日蹙,民生日艰,盗贼蜂起,祸乱之源,实肇于此!” 刘魁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税吏们凶恶的嘴脸、坊丁们踹打少年的狞笑……无数张脸孔在眼前晃动,最终化为笔下力透纸背的控诉!
“伏望陛下,震雷霆之怒,肃纲纪之威!严惩贪墨,整饬漕司!汰冗员,简税卡,明赏罚!使运河之水,涤荡污浊,复归清流!使东南之粟,畅通无阻,以实京师,以活万民!则社稷幸甚!苍生幸甚!” 最后的谏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切与锋芒,如同孤臣孽子在绝望中的呐喊。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墨迹淋漓,字字如刀似剑,仿佛要刺穿这污浊的世道!当最后一个字重重落下,我掷笔于案,胸中那股激荡了十余年的愤懑之气,仿佛也随之倾泻而出。号舍内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掌心也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烫。看着眼前这张墨迹未干、字字泣血的策论卷,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释放与悲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贡院内点起了昏暗的灯笼。我靠在冰冷的号舍板壁上,闭上眼,等待着。等待着那渺茫的、来自高处的回响,或是……早已注定的沉寂。
放榜之日,长安城万人空巷。
贡院外墙那面巨大的、被无数目光灼烧得滚烫的影壁前,早已是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汗味、尘土味、还有无数颗焦灼心脏跳动散发出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浪。金吾卫手持长戟,在人群外围勉强维持着秩序,脸上带着惯有的冷漠和不耐烦。
我站在人群外围稍高的一处石阶上,并未像许多举子那样拼命往前挤。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有些磨损的湖蓝澜衫,在周围众多绫罗绸缎、鲜衣怒马的身影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盐堆里一粒格格不入的砂。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尽,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一直凉到心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死死地盯着远处影壁上那片刺眼的空白,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终于,一阵尖锐的铜锣声刺破喧嚣!贡院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几名身穿青色官袍的礼部吏员,面无表情地抬着一卷巨大的、明黄色的榜文,在无数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影壁。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喧嚣在刹那间沉寂下来,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黄榜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张贴。金黄的榜纸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晕,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色名字,如同无数只蚂蚁,爬满了每一个观榜者的心。
人群瞬间爆炸了!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狂喜的尖叫如同利刃,划破寂静。
“二甲第三名!是我!是我!祖宗保佑啊!”有人喜极而泣,状若疯癫。
“在哪里?我的名字在哪里?快帮我看看!”焦急的呼喊,带着哭腔。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没有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郑元嗣!快看!郑元嗣!二甲十七!”有人高喊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艳羡。
“哪个郑元嗣?就是那个天天往李侍郎府上跑的荥阳郑?”
“可不就是他!听说光行卷就花了这个数!”有人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狂喜的浪潮与绝望的冰河在人群中猛烈地碰撞、激荡。有人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当场晕厥;有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更多的人则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背影踉跄,消失在长安喧嚣的街巷中。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飞速扫过。从一甲三名,到二甲,再到三甲……一个个名字掠过眼底:张、王、李、赵……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权贵子弟、富商巨贾的姓名,赫然在列。郑元嗣的名字,果然在二甲中段,如同一个刺眼的污点。
没有黄巢。
视线一遍又一遍,如同梳篦般扫过那巨大的黄榜,从最顶端到最末端,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每一次扫描,心便往下沉一分,沉入那冰冷刺骨的寒潭深处。没有。那象征着十年寒窗、象征着一个盐商之子试图冲破命运枷锁的两个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彻骨的寒意里。周围的一切喧嚣——狂喜的尖叫、绝望的哭嚎、旁人的议论、金吾卫的呵斥——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那张巨大的、金黄的榜文,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残酷地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烧着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那片刺眼的金黄上移开。视线扫过周围那些或狂喜或悲恸的面孔,扫过远处贡院那森严的门楣,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这双手,曾经在曹州寒冷的冬日清晨,紧握着冰冷的石锁,磨出血泡;曾经在昏暗的油灯下,执着笔杆,书写下无数个日夜的期望;曾经在巨野泽码头,死死攥住父亲的衣襟,目睹权力的血腥……而此刻,它们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酝酿、裂变。胸腔里,那片早已被盐仓血案冰封、被长安浊流侵蚀的荒原,此刻并未燃起愤怒的烈火,反而陷入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挣扎,所有试图以堂堂正正之姿叩开这道大门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那张金黄的纸,轻描淡写地、彻底地否定了。如同当年盐仓里老盐工的头颅,被那冰冷的秤砣,轻易地砸碎。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从齿缝间逸出,瞬间便被周围巨大的喧嚣吞没。
我没有像那些落榜者一样痛哭流涕,也没有失魂落魄地离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任由狂喜与绝望的人潮在身边汹涌冲刷。目光再次投向那张黄榜,这一次,不再寻找自己的名字,而是穿透了那层金黄的虚伪,仿佛要看清那背后隐藏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看清那些决定名字是否上榜的、藏在朱门背后的、油腻而贪婪的嘴脸。
郑元嗣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李侍郎府上门房倨傲的眼神,刘魁那砸碎头颅后擦拭秤砣的慢条斯理……无数张面孔在脑海中重叠、闪现。
原来,这所谓的龙门,从来就不是为寒士而开。它只是一道华丽的屏风,遮掩着内里早已腐烂发臭的交易。这煌煌科举,这圣贤大道,终究不过是权势与金钱脚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明悟,如同深海的暗流,席卷了全身。那深埋心底、被诗书礼仪压抑了多年的、属于盐枭之子的桀骜与毁灭的冲动,如同蛰伏的火山,在巨大的屈辱与冰冷的绝望催化下,开始苏醒,开始隆隆作响!血液不再冰冷,反而以一种近乎沸腾的速度奔涌起来,冲撞着四肢百骸!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淬火的冰焰!足以焚毁一切的冰焰!
我没有再看那张榜一眼,仿佛它只是一张肮脏的废纸。猛地转身,拨开身边依旧沉浸在各自悲喜中的人群,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件洗得发白的澜衫,在涌动的人潮中,划出一道孤绝而冰冷的轨迹。我大步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喧嚣之地,没有回头。目标明确——回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悦来”旅舍。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踩在长安城坚硬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回响,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擂动!一个声音,一个冰冷而狂暴的声音,在灵魂深处疯狂地呐喊、咆哮,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困兽: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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